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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纪念改革开放三十周年优秀征文】思考的代价

发布时间:2008-09-03  作者:本站编辑  来源:本站原创  浏览次数:

——谨以此文纪念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三十周年

 
    医卫支社  高敏四
 

 


    值此纪念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三十周年之时,谨记述本人亲历的一桩往事,作为一个直接受益者对这次历史性会议的珍贵纪念。
一、早到的解放感
    1976年9月,毛泽东主席逝世。我和许多人一样,在为伟人长逝而深感悲痛的同时,也隐约感到:国家或许会出现新的转机。因为十年“文革”已把国家搞到山穷水尽的地步,人民生活苦不堪言,这种局面再也不能继续下去。
    毛泽东逝世一个月后,转机果然出现了。10月13日,我从一位朋友处获悉:江青、张春桥、王洪文、姚文元被抓起来了。再翻阅近几天报纸,均未见此四人上报,且中央报刊社论出现了“篡改毛主席指示、搞修正主义、搞分裂、搞阴谋诡计的人决无好下场”的暗示,判定这个消息可靠,真是欣喜万分。
    鉴于文革中每次运动都只是打倒或撤换一批人,不能反思和检讨以往路线和政策上的问题,不能从根本上扭转国家发展的方向和道路,我从“天下兴亡,匹夫有责”的道义出发,把这年5月在经过长时间思考后写成并在部分同志中传阅过的对“文革”以来一系列“左”的提法和做法提出质疑的文章《思考题》,抄寄中共中央和中央有关报刊,企图以一己之力,影响中央的决策。同时,把它写成大字报贴上街头(这在当时符合四届人大通过的宪法规定),希望引起更多人的思考和共鸣。要点如下:
    ● 精神力量能否超越物质条件而创造奇迹?如果能够,为什么共产主义理论已产生一百多年,地球上还没有一个区域可以在自己的旗帜上写道“各尽所能,按需分配”?
    ●历史唯物主义者是否应当承认,巩固新的社会制度除了意识形态的宣传、镇压复辟派外,还应当重视经济工作?
    ● 共产主义将消灭阶级。能否认为,只有跨过产生阶级的一定生产发展阶段,阶级才能消灭?单单阶级斗争本身能够消灭阶级吗?
    ● 无产阶级专政的职能是什么?仅仅如林彪所说的“镇压”之权吗?能否认为,它应当还有保护人民的政治和经济权利、组织和发展社会生产的职能?
    ●怎样扭转许多生产领域的无政府状态?如果听任这种情况蔓延,那么我们即便有幸不亡于“卫星上天,红旗落地”的现代修正主义,也会亡于“一穷二白”的封建修正主义。这种危险难道没有吗?
    文章的局限性以今天的眼光来看是不言而喻的,但却突破了“文革”盛行的思维模式,力图用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来审视现实问题。文章贴出后引起了轰动,许多人登门探讨,人们对国家前途命运的关切之心无不溢于言表。随着党中央正式宣布粉碎四人帮,大家都处于一种不寻常的解放感中。于是我与几位朋友相约,写一篇大块文章系统批判林彪、江青之流十年来推行的极左路线,题目拟就《唯心史观的破产——评林彪、江青反党集团的垮台》,分七部分:1.导言;2.天才论和天才们;3.冲击生产的政治;4.“三突出”文艺;5.张铁生中举的教育;6.儒家与法家的历史;7.代价巨大的教训。我承担1、2、3、7部分的撰写。但实际仅写完和公布了1、2两部分,就由于后来发生的变故而夭折。在此过程中,我听到传达汪东兴同志在宣传工作会议上的讲话,说“四五事件”中去天安门广场悼念周总理的人对四人帮“看在眼里,恨在心里,怨在脸上,写在花圈上,也是比较蠢的”,对此相当反感,因而套用鲁迅一篇杂文的题目,写了《聪明人和傻子和奴才》的文章加以批评。
    以上文章在10 ~12月间陆续以大字报形式公布,驻足观看者络绎不绝。然而不久就听到传言,在大字报众多的抄录者中,出现了公安人员的身影,他们还给大字报拍了照。现在我们知道,这不是没有来由的。正是在那时,华国锋提出了“两个凡是”和“抓纲(即阶级斗争之纲)治国”的方针。1977年1月,华国锋指示逮捕了北京市要求为天安门事件平反、让邓小平出来工作的李冬民等人,后来又批示辽宁省委追查提出同样要求的“反革命大字报”[1] 。我的大字报虽未如此率直提出问题,但为天安门事件鸣不平,在批判四人帮的同时无可逃遁地涉及毛泽东晚年“左”的错误(如《思考题》中对无休止的“阶级斗争”的作用的质疑,直接否定了毛泽东念念不忘的“阶级斗争为纲”),则是显而易见的。这就与“两个凡是”撞了车,成为“阶级斗争新动向”。于是专政之网向我悄然张开。
二、历史的惯性
1977年4月22日,中共贵州省安顺地委对我实行“隔离审查”;5月31日,我被押到万人大会上批斗,罪名是“攻击毛主席”、“攻击毛泽东思想”、“攻击毛主席革命路线”、“攻击华主席”和“为四人帮鸣冤叫屈”。这些罪名在当时够得上杀头的资格 [2] 。但我心中了无畏惧,只有悲凉:经历了整整十年的人斗人,人们依然乐此不疲,而毫不想想到底有什么意义?批斗结束时,主持人厉声宣布:“对高敏四依法拘留审查!”我立刻被戴上手铐,推上囚车,由8名警察押着,游街示众。街上早已贴了不少“打倒现行反革命分子高敏四”的标语,姓名按“文革”格式写得颠来倒去,打上红叉。当警察把我从车上推下,推进看守所那道阴森的大门时,我喃喃自嘲:“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!”历史惯性常常把最初试图摆脱它的少数人碾成齑粉。
    入狱后不知过了多久,才有人来提审我,要我交待写大字报的动机,说过些什么话。我说:“在粉碎四人帮后的今天,还用‘莫须有’罪名把反对四人帮的人关起来,是错误的。写大字报是为了肃清林彪、四人帮极左路线的流毒,避免把‘左’当右批,避免历史重演。至于平时说的话就多了,不知要交待什么?”提审人见谈不下去。只好按别人的对我揭发问我,被我一一驳回。
这次审讯后,再没有人来提审我了。于是我开始写《申诉书》,阐述我在“文革”中思想演变的经过,如何从开始的盲从,到逐步认清和抵制林、江之流的极左路线;驳斥批斗大会和揭发材料强加给我的种种罪名。譬如,说我“攻击毛主席”,最大的罪证是有人揭发我说过“毛主席犯了个错误,连自己的老婆也没有教育好。”我只好声明:这一定是揭发者内心的想法,不过把它说出来转加给了我。我一向反对把领袖的家庭生活与政治生活混为一谈。正因为此,当有人在学习会上说“毛主席怎么讨了这么个老婆”时,我即说:“不能这么说,当时江青从上海到延安投奔革命,不能说已经是坏人。”但左右得咎,如此一说,又成了我“为四人帮鸣冤叫屈”的证据。又如说我“攻击华主席”,更是捕风捉影。在《思考题》中我曾援引列宁批评德国某些犯有“左”派幼稚病的领袖人物的一个名词“满口胡说的新领袖”,用以讥讽提出“资产阶级法权是产生走资派的经济基础”的姚文元,可“新领袖”三字正合了后来吴德在天安门广场宣布华国锋是党的“新领袖”三字,于是成了我的又一条罪状。而从整个“批判”来看,并没有对我大字报中提出的任何一个论点进行认真的辩诘,看来“批判”者也很难面对它们说“不”,于是抓辫子、戴帽子、打棍子,实行“镇压之权”。
有趣的是,令我在死寂般的囚徒生涯中兴奋过几天的事竟然发生了一桩:一天,管案人员通知我:“科教系统要开你的批判会,允许你答辩,你下去准备准备吧!”我于是接连几天就各种可能的指控打腹稿准备辩状。可时间一天天过去,一切复归平静,批判会始终未开成,直至出狱。出狱后我听说,科教办编了一份“高敏四反动言论录”,发到各单位供批判,可随着时间的推延,越来越多“言论”与报上说的居然类同起来,不少人说:“这上面说得还不错么!”结果,批判会只有泡汤。
    进入1978年后,再也没有人来过问我,好像根本没有我这个人在押。我只有单方面采取行动,一连给地委写了20多封信催结案子,又给党中央、省委写申诉,而表面看来仍毫无动静。其实这期间公安局做了不少调查取证工作,推翻了许多强加给我的“反动言论”,认为我构不成敌我矛盾。但我的案子他们作不了主,除了指示狱方给我学马、列、毛著和写材料提供一些方便外,便爱莫能助了。出狱后妻对我说,她去找过新任地委书记,这位书记说:“高敏四从监狱里写出来的材料还在攻击汪副主席,怎么解决他的问题呢?”
三、重获解放
    70年代末,安顺看守所对犯人还是比较讲政策的,只要不违反监规,就不会遭打骂,我就是大多数未受皮肉之苦的人之一,但生活水准受社会经济条件的制约就比较差了。每日两餐玉米或带壳高粱米饭,加半瓢少见油花的菜;14平方米的监房最多时就关14人,外加一只大马桶,拥挤不堪,打地铺睡觉,翻身必得与边上的人“协调”才行。一年到头没有澡洗,只好从发来喝的水中省出一些,一天轮一个地擦一擦身子,倘被狱方发现,便训斥一顿,因为这会弄湿地板,烂掉木头。狱方仁慈地每隔一段时间把犯人的衣物收去用开水烫一下,杀灭虱子,跳蚤。生病报告后也能得点药,但不论什么病,都是去痛片。好几次我扁桃体发炎,高烧难退,都是靠土法(用筷子蘸着盐点在扁桃体上)治好。每天放风一次约一刻钟,必须非常抓紧地上厕所解大便、倒马桶、洗衣服,剩下来散步的时间就很少了。每隔半年要搜查一次监房,这时总要让犯人高举双手、逐个搜身。人的尊严无从说起。无罪的人在这里久了也觉得自己是罪人。这在心理学上不知叫什么效应?
    生活的煎熬慢慢都适应了,人真是奇怪的动物,命运让他富贵能过,让他坠入地狱也能过。但思想追求自由的本能,却不是重重牢门锁得住的。我思念病弱的老母、怀孕的妻子;想象入狱后四个月该降临人世的孩子是男是女、长什么样子;担心我的朋友和同事受我的牵连;而让我最不能平静的是,我从每天送达的《贵州日报》上,不断获知外面世界的变化:邓小平同志回到中央工作,大量冤假错案在平反,真理标准问题在讨论,“两个凡是”的调门越来越低直至消声匿迹,一切被颠倒的东西都在被颠倒过来。我意识到真正的变革就要开始了。那么,我能做些什么呢?我只能用笔和生命为此一搏。1978年11月中旬,我开始写《致党和人民》书,一吐一年半来切肤身受的感想和执拗思考的结果,内容分三部分:1.保障人民的民主权利,就要赋予人民充分的批评权;2.要科学地宣传领袖,防止把领袖神圣化、救世主化;3.尊重人民的革命首创精神,必须为天安门事件彻底平反。
    起草过程中传来了党中央为天安门事件平反的喜讯,故而第三部分未作展开,重点放在前两部分。11月24日交出此材料,同时开始绝食。其时抱定“不自由,毋宁死”的决心,故给家属的遗书也写好了。不料50多小时后,新任公安局长便来狱中看我,肯定我是“为坚持真理坐的牢”,但因地委常委近来很忙,一时难以集中开会研究我的问题,要我停止绝食,耐心等待,相信组织上会正确处理。于是我结束绝食,静候佳音。
但情况似乎并不像想象的那样简单,又一个月过去了,音讯全无。正在这时,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公报发表了,公报说出了我的心里话,说到了我的心坎上,我读了一遍又一遍,直读得热泪涟涟,心潮起伏。在“阶级斗争”旋涡中打了一、二十年转转的多难祖国啊,你终于有了驶离这旋涡、扬帆驶向经济建设的广阔海洋的契机!我深信,这将翻开中国历史的新篇章。在公报精神鼓舞下,我又给地委写信,要求尽快释放,让我早日投身四化建设,不再在牢中虚度光阴。同时,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安顺社会舆论要求释放我的呼声越来越高,省委也督促地委抓紧解决我的问题。终于,在春节前夜,即1979年1月29日,我被“无罪释放”,结束了608天的囚徒生涯。
出狱后我获悉,我的一位朋友因受牵连被拘留;本单位原党支部书记坚持认为我是“认识问题”,被调离单位;一位同事因推翻原先在威逼利诱下写的揭发,被隔离审查200多天,精神轻度分裂;一位申请出国的同事被逼写了假揭发,临出国前才敢去公安局翻供。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,“文革”遗风可见一斑。
    我感激在“两个凡是”的巨大压力下挺身对我的问题“保留个人意见”的安顺地委少数领导干部,感激安顺地区公安局坚持实事求是、秉公执法的办案人员,感激拒不揭发或被逼揭发后又推翻揭发的同事和朋友们,更感激十一届三中全会的决议!正是这个伟大决议,结束了我国历史上一个特殊的封闭僵化时期;解除了自从1957年反右扩大化以来一批又一批打成的数以万计的言论犯、思想犯、政治犯们的肉体和心灵的枷锁,重新还他们以人的尊严和思想的自由;它把国家引向了政治昌明、思想活跃、改革开放、全心全意建四化的新时代。全会所起到的解放思想、解放生产力的作用,使祖国大地得到了第二次解放!
    在进一步解放思想的基础上,同时也在“凡是派”主要代表人物相继离开领导岗位的背景下,1981年3月30日,在本案发生后四年,中共安顺地委终于对我的问题作出了实事求是的政治结论。可以说,它是十一届三中全会精神在西南边远山区开出的一朵小花,虽然鲜为人知,却也留下一丝久远而耐人寻味的幽香,现仅以此作为本文的结语:
    “......对高敏四同志审查的主要依据,是高敏四同志在粉碎四人帮以后写的题为《唯心史观的破产》、《思考题》、《聪明人、傻子和奴才》等大字报中和学习会上的发言中,有‘恶攻’的反动言论,经审查:前两篇大字报是批判林彪、四人帮的,后一篇是批评汪东兴同志在宣传工作会议上讲话的。这几篇大字报的主要论点是正确的;所审查的高敏四同志在学习会上的发言和平时的谈话,有的证据不足,有的不属‘恶攻’的反动言论。因此,地委对高敏四同志以现行反革命问题进行拘留审查是错误的。对强加给高敏四同志的不实之词应当取消,并为该同志恢复名誉。”
   
注: [1]引自马立诚等著:《交锋》,今日出版社,第19页,1998年3月出版
[2]据戴煌著《胡耀邦与平反冤假错案》(中国文联出版社,第169~182页,1998年5月出版)载,1977年2月中共中央中发(97)6号文件转发的一则“纪要”要求“对攻击毛主席、攻击华主席和华主席为首的党中央的现行反革命分子,要坚决镇压”,“少数罪大恶极、证据确凿,不杀不足以平民愤者,则杀之”。结果,全国以“攻击英明领袖华主席”罪枪杀了50多人。